魯 楠

2013年3月,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一次座談會上談到在上海建立自貿區(qū)的設想,他說:“我們要用開放擴大內需,用開放形成倒逼機制,用開放促進新一輪改革?!边@是李克強第一次提出建立上海自貿區(qū)背后的改革方略。9月份,在國務院公布的《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(qū)總體方案》中也寫道,自貿區(qū)的指導思想是:“……緊緊圍繞國家戰(zhàn)略,進一步解放思想,堅持先行先試,以開放促改革、促發(fā)展”,其中“開放促改革”再次得到了明確表述。這種“開放倒逼改革”方略的重點是,借助開放所帶來的外部力量,推動內部進行制度調整。具體而言,是通過上海自貿區(qū)的實驗,樹立政府銳意改革的良好形象,提振國民的改革信心;嘗試金融、貿易管理體制的轉變;探索產業(yè)升級的可行道路;尋找整合東亞經濟的適當模式,最終為全國的改革提供參照。

熟悉中國改革史的人都知道,這一方略并非本屆政府的獨創(chuàng),而是在鄧小平時代,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摸索出的道路。早在1978年第十一屆三中全會上,“改革”與“開放”便作為彼此密切結合的方略提出,其總體目標是“實現四個現代化”。當時的決策者或許并未充分預料到,改革與開放的相互配合會結出令人振奮的果實,成為中國社會轉型經驗中最具生命力的組成部分。作為內部自我調整機制的“改革”,與作為外部調整機制的“開放”形成了中國建設現代社會的雙引擎,不僅相互支撐,而且相互補充。

實踐表明,每當國內改革動力不足,乃至陷入爭論的時候,擴大開放往往會扮演改革“救駕者”的角色,發(fā)揮“倒逼”的作用。比較經典的實例包括1980年經濟特區(qū)的建立,以及2001年中國加入WTO。改革史上這兩次“開放倒逼改革”的成功,使本屆政府似乎有理由認為,這一方略可以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得到新的運用——上海自貿區(qū)便是在這一基礎上推出的。

但是,我們需要看到,“開放倒逼改革”的方略有著特殊的時代背景,受制于特殊的經濟、政治條件。隨著情境改變,該方略的效果也會發(fā)生改變,需要根據新的時代條件做出以下反思和調整。

“改革促進開放”應配合“開放倒逼改革”

從整體來看,改革與開放應互相配合,缺一不可,但在特定的時段,如對外開放阻力較小,需求特別強烈,而對內改革阻力較大,需求并不強烈的歷史時期,“開放倒逼改革”往往成為執(zhí)政者的選擇。但這種倒逼機制受到嚴格的條件限制,并非包打天下的治病良方。

在改革開放初期,中國剛剛從階級斗爭為綱轉向現代化建設,調整目標后的中國面臨技術落后、知識陳舊、資本匱乏等困境。而多數第三世界國家“進口替代工業(yè)化”政策的失敗,以及東亞“外向型經濟”的成功,都給改革者提供了強烈信號。在當時背景下建立以來件裝配、來料加工為主要業(yè)務的經濟特區(qū)是順理成章的選擇。到了20世紀90年代開啟“入世”談判時,經濟條件已進一步改變。中國在對外貿易過程中發(fā)現,交易伙伴絕大多數都是WTO成員國,這造成了中國在國際經貿活動中的劣勢地位,而蘇東解體又使原本東西分裂的世界經濟體系合二為一,加入新的世界體系成為無可替代的戰(zhàn)略選擇。從中我們可以看到,兩次“開放倒逼改革”方略的成功,都部分得益于對開放的強烈需求,以及世界經濟體系變動產生的引導作用。

清華大學教授胡鞍鋼認為,由于2001年“入世”以來,中國收獲了巨大的“WTO紅利”,這一成功經驗應促使中國“第二次入世”。這一主張也在自貿區(qū)的相關文件中得到了表述。但眼下的情況與“入世”時期并不相同?!叭胧馈币院笾两瘢袊呀洺晒Υ蛉肓耸澜缃洕w系,其地位悄然改變,開放的需求得到極大釋放。隨著這種釋放,開放的驅動力有所削弱,而本國改革的深層次問題變得越來越突出。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,國際經貿的競爭,歸根結底是國家制度的競爭。而關涉國家制度的問題需要開放來“倒逼”,從某一層面反映出決策者對改革的信心不足。此外,觀察近年來國內民眾的社會心理,已經開始由對開放的強烈期待,轉變?yōu)閷炔扛母锏膹娏移诖T谶@樣的時刻,改革助推開放應迅速跟進,彌補開放倒逼改革的不足。

另外,在某些特定領域或應“改革加速,開放放緩”。在中國近代史上,以開放倒逼改革往往是國內改革精英的共同選擇,清代洋務運動亦可謂一種開放促改革的早期實例,盡管這一改革運動以失敗告終。之所以采取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的辦法,是由于龐大僵化的官僚系統(tǒng)往往阻礙改革。而由于種種復雜原因,使本土改革精英難以全部依靠內部力量驅動,只能采取借助外部力量的曲折方式。

在改革開放之初,極“左”意識形態(tài)仍然禁錮很多人的頭腦,以至于在決策層內部都存在著強大的力量制約改革,這種制約迫使改革家借助經濟開放,引入新信息、新觀念和新實踐來逐步瓦解舊體制。到1990年代初,蘇東劇變所引發(fā)的政治效應波及中國,政治上的自我保護影響經濟,這種政治壓力直到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才有所消解。1998年至2003年朱基擔任總理時期,“入世”談判也變?yōu)橹旎聘母?,凝聚內部共識的必要手段。

而現在,政治條件與洋務運動時期已不可同日而語,與改革開放初期也有所不同。至少在經濟領域,市場的中心地位已經確立,融入世界經濟體系成為舉國共識。這使習、李在進一步推動經濟改革中面對的問題發(fā)生了轉移。眼下最關鍵的是,如何在國際經濟局勢不穩(wěn)的情況下,降低對外貿的依賴性,激活國內市場,實現產業(yè)升級,增強中國經濟在世界體系中的不可替代性。這必然使改革的重點從對外開放轉移到對內改革上來,因為降低外貿依存度,強化本國經濟的自主性,只能通過對內改革才能實現,而產業(yè)升級也并非擴大開放所能帶來的自然結果,這需要本國內部的體制改革與自主創(chuàng)新。

因此有一種意見主張,在某種特殊條件下應“改革加速,開放放緩”,通過放緩開放的方式為深度改革提供條件。例如,有很多金融專家對自貿區(qū)目標之一的金融改革深表擔心,認為應暫緩開放資本賬戶,借助對資本流動進行限制的方式維持金融穩(wěn)定性。也有很多貿易專家認為,在全球經貿活動趨冷的時期,應適度采取技術性貿易保護手段,為打破行業(yè)壟斷,培育本國企業(yè)的競爭力提供時間。盡管這種意見值得商榷,但有一點應引起重視,即不一定所有的開放都會毫無條件地助推改革,在開放中也暗藏著改革所無法吸收的風險,甚至會出現一些吊詭。例如,在國際經濟活動中,貨物貿易、對外投資、服務貿易與國際金融是逐層深入、逐步復雜化的關系,掌握更加復雜的游戲規(guī)則也是由邊緣區(qū)的國家升入核心區(qū)國家的必然選擇,這也同時意味著金融是“開放的深水區(qū)”,其中暗藏風險,對國內經濟的影響甚大。中國之所以順利度過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,在2006年的世界性經濟危機中也基本避免大幅震蕩,部分得益于未予開放的資本賬戶。作為走向世界體系核心的重大舉措,觸碰世界體系的核心代碼——貨幣,是需要謹慎的。因此,在“改革的深水區(qū)”未能成功趟過的情況下,貿然進入開放的深水區(qū),難免令人擔心。

此外,開放與改革的關系遠非單一、線性,而是復雜的、扭結的。在某些時刻,開放與改革會形成奇特的張力關系。例如,隨著國際競爭的加劇,已造成這樣的殘酷局面,眼下全球的經濟競爭是在巨型跨國企業(yè)之間展開的,規(guī)模宏大的全球行業(yè)整合使排名第三位以外的企業(yè)迅速出局,諾基亞的退出便是其例。而西方發(fā)達國家的跨國企業(yè)往往是上百年市場競爭錘煉的成果,其適應力、競爭力和創(chuàng)造力非同小可。但在僅僅具有三十多年改革開放歷史的中國,想要孕育如此規(guī)模和競爭力的巨型企業(yè),確實并不容易。這使決策者曾嘗試以國家支持的方式將中石油、中石化等國有企業(yè)扶上世界競爭的舞臺。近年來在世界五百強的排行榜上,絕大多數中國企業(yè)都是國有壟斷性企業(yè),但這一舉措吊詭地使這些企業(yè)變?yōu)閴艛嘈越洕α?,對國內經濟造成傷害,乃至形成阻礙改革的利益集團。隨著自貿區(qū)的啟動,我們尤其需要密切注意類似的張力關系,防止自貿區(qū)的某些舉措成為加強而非破除利益集團的某種工具。

應同時推動“對外改革”

在改革開放的邏輯中,人們曾先定地認為,改革是對內的,開放是對外的,這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。當時中國剛剛開始接觸世界經濟體系,開啟學習過程、適應外部環(huán)境是必然選擇。而隨著中國深入世界經濟體系,地位變得更重要,學習和適應游戲規(guī)則也逐步轉變?yōu)樵O定和改變游戲規(guī)則,這使改革的意愿延伸到國外,作用于世界體系,即“對外改革”。

自2001年中國“入世”以來,WTO多哈回合的談判一直裹足不前,已經基本陷入死局,昔日的“世界經濟憲法”,幾乎只剩下糾紛解決機制這一司法治理部分積極發(fā)揮作用。盡管WTO是世界貿易史上的輝煌成就,但并不等于它永遠不會走向死亡,“轉移議題”與“轉移論壇”一向是發(fā)達國家國際戰(zhàn)略中的常規(guī)戰(zhàn)術。因在WTO框架下投資、服務貿易等議題受阻,使這些領域轉而以雙邊談判和區(qū)域整合的方式推進。

區(qū)域經濟一體化正在成為新的時代潮流。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北美自由貿易區(qū)和歐盟,雖然在東亞也有中國–東盟自由貿易區(qū),但與北美、歐盟不可同日而語。其中最為關鍵的差別是,另外兩個自由貿易區(qū)都有核心區(qū)國家(美國、德國、法國)充當引擎,而中國–東盟自貿區(qū)基本是由發(fā)展中國家組成。單純發(fā)展中國家組成的自貿區(qū),往往將精力主要集中在貿易的低端部分,尤其是貨物貿易部分,而包含核心區(qū)國家的自貿區(qū),則更容易包括更加高端和復雜的內容,尤其是投資、服務貿易方面的多邊協(xié)議。此外,包含核心區(qū)國家的自貿區(qū)有著一個特別的優(yōu)勢,即有利于將核心區(qū)國家的技術向半邊緣區(qū)國家流動,促進這些國家的產業(yè)升級。從這一角度來看,東亞區(qū)域經濟一體化的最佳方案是由中、日兩國擔任雙引擎。

但由于歷史原因、領土原因和意識形態(tài)原因,使中、日兩國難以相互匹配,這使美國乘機重返東亞。如今,推進中的《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(xié)議》(TPP)已經成為東亞最引人注目的區(qū)域性合作。在這一背景下,對外改革、調整外交政策、重新謀劃區(qū)域經濟戰(zhàn)略是十分急迫的任務。筆者認為,整合東亞經濟,有三種策略可供選擇。上策是聯合日本、韓國,組建新的自貿區(qū),但似乎時機已過,條件已不具足;中策是掉頭加入TPP,但問題在于將面臨與“入世”時期相類似的困難談判和痛苦的妥協(xié);下策是鞏固中國–東盟自貿區(qū),但能否與TPP形成有力的競爭,筆者并不樂觀。但從東亞整體經濟戰(zhàn)略的視角來看,主權國家內部自貿區(qū)的建立對東亞經濟一體化的作用似乎并不明顯。

(作者單位: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)